PartⅡ視野
從視覺,比較容易體會什麼叫做「廣」,因此我喜歡用「視野」這個詞。但我不只是談眼睛所見,對我來說,視野代表是一種觀看世界的廣度,而它與生命經驗的廣度息息相關。
影響我生命經驗廣度的因素很多,最原始的驅力是「好勝」:別人能做到的我也可以,有時則是相反的路徑:別人都這麼做,我偏要與眾不同。前者,讓我去嘗試新的領域,後者則刺激我去思考常規以外的其他可能。在好勝的驅動下,我嘗試了許多事,但盲目是危險的副作用,因為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對自己的意義。值得慶幸的,毅力不足的我通常只對有興趣的事物持續關注,而我的興趣來自於不同的「理解與表達形式」:BBS、網站、文字、影像、戲劇、聲音、體驗活動。隨著生命經驗的拓展,我也越來越能找到它們對我的意義。就算是自圓其說,它們也都無可否認地構成我的視野。
當理解與表達的企圖成為生命的重要成分,牽動著我想接觸更多的人事物,體驗異國文化的差異,轉換自己的時空處境。於是我開始出國旅遊,雖然離我心目中的「旅行」還有一段差距,但總是期待將自己放在新的情境,讓我可以知道吐魯番有多熱?新疆有多大?騎馬後屁股有多痛?負重爬山有多累?抽離科技的生活有多麼不便?人在自然中是多麼渺小?慢慢地,視野與生命的循環越來越平順,好勝不過是個火種罷了!
但我清楚自己在生命歷程中,好奇遠遠勝過勇氣。對於經驗的擴展,我並不是有魄力的冒險家,我習慣於緩慢的試探步調,一次接觸一點,不會太多也不要太快。或者在短暫的探險後,帶著記憶與感受躲回房間細細品嚐幾個月。說到底,我害怕截然不同的生活,或者說我畏懼自己不能掌控的生活模式。雖然一直有出國留學的念頭,也考了好幾次公費留學考試,但心中始終是搖擺不定的。我確實沒有「先出去再說」的果斷決心,隨著時間流逝,身上有越來越多難以割捨的「習慣」。慢慢地,這個念頭不再強烈。尤其今年,我決定先面對就在眼前的考驗,不再好高騖遠。
前面幾段只是回顧,對我很重要的體會從這裡才開始。留職停薪的日子讓我發現一個影響生命經驗廣度的關鍵因素:時間。這有什麼特別的?每個人都可以合理地推想:時間越多,能體驗的當然越多;活得越長,經歷的事情越多。但我領悟的不是「量」的影響,而是「時間被運用的方式」。
以前總認為能夠充分「把握」時間的人,必定擁有更多、創造更多,所以我們應該珍惜時間,不能浪費。如何把握時間呢?每個老師都會說「專心」。一旦專注,就能有效地學習,迅速地完成工作。這樣的邏輯在學校極為常見,我也認同「專注力」的重要。但真正危險的是潛藏在背後的「效率邏輯」:時間應該有效地被運用,有效運用的方法就是專注地做事情。
關於時間的效率邏輯怎麼產生的?由於現代生活的緊張步調,時間變成寶貴而稀有的資源,一天廿四小時被切割成零散的待辦事項,而競爭的壓力讓我們有種浪費時間的恐懼:「不能輸在起跑點,怎麼可以比別人晚出發」、「必須趕快完成,否則會拖到後面的進度」、「不能停下腳步,別人就快超越我了」……所以我們必須「掌握有限的時間」,效率因而成為一個重要的概念。
如何增加效率?我想到的是提高專注力與方法改良。大多數人都不會反對,專心做一件事,會比分心來得有效率。另一方面,如果做一件事有五種方法,那麼強調效率的人一定選擇花費時間最少的方案。但無論專注力或方法,都與效率背後的「目標」有關。沒有目標,效率這個概念毫無意義。換句話說,在效率觀點下的時間是被目標限定的,被限定來做某種事,時間是用來達成目標的資源,而最終必須有符合目標的「成果」。要有效率,就要專注於目標的達成,就要用最快的方法。
也許有人還是不覺得有問題。我想揭露的是,把握時間(害怕浪費時間)的心態產生了效率邏輯,一旦它深入我們的思維,無形中促使我們為每一段時間都設定了「目標」,而且驅動我們專心以對。但專心其實代表要「排除」與目標無關的事物,而方法的選擇是同樣受到限制,排除效率以外的其他考量。對於工廠生產線,對於例行性工作,或許這個邏輯是理所當然的,但對於生命體驗?對於教育經驗呢?它們應該順著效率邏輯被切割?被預設目標?被限制方向嗎?
講了太多抽象概念,回過來說說自己的體驗。我之所以有這樣的醒悟,因為留職停薪讓我有足夠的時間,但目標卻變少了。將全部的時間都投注在準備資格考試,「專心」而且選擇「有效的方法」,若這麼做是很明確的效率取向。我原本也打算這麼進行,但卻發現某些無意間接觸的事物,一些「外來的概念」不斷刺激著我產生新的思考,讓我看見了許多沒想過的可能性。
就效率邏輯來看,我這二個月視野的開展是由於「浪費時間」,因為這些與資格考試無關。然而,當我有足夠而充裕(可浪費)的時間,就能接觸到許多新的事物。它們之所以「新」,並非現在才出現,而是我現在才看見。一旦將時間從效率邏輯中解放,目標不再引導「專注」,不需要刻意去尋求,很多東西會來到身邊,進到腦子裡,刺激新的想法。演講、達爾文、電影、書籍、雲門、自然科學、影響力、文化產業、台灣、音樂、創新、教育論文、結構力量、歷史、故事……
九月,在誠品聽了一場關於深海生態的簡短演講,著迷於有趣而吸引人的內容,我想到的是:自己能夠把課程講得這麼生動?這麼吸引人嗎?尤其是我讀了六年的教育社會學。學術性的東西能不能找到平易近人的媒介?為什麼有些教育研究的書籍總是讓老師們望之卻步?好像學術圈就喜歡搞神秘?連續三週北上,即使看不懂雲門想傳達的訊息,卻感受到舞蹈融合傳統元素的創意,雲門成功地在國際舞台展現它們根植台灣文化的特殊性,為何很多領域的人卻抱著西方不放?我們要讓世界看到的是「模仿」西方的功力?還是令所有人耳目一新的台灣獨特性?如果不是看了達爾文特展,缺乏歷史脈絡的我就無法理解,為何早期社會學理論處處看到生物學的影子,也無從瞭解達爾文演化說的革命性影響。
達爾文的天擇論當然建基在小獵犬號五年的精心蒐集與事後的嚴密分析,但突破性概念的引發卻是某天隨手翻閱了與生物學無關的馬爾薩斯《人口論》。姑且相信牛頓的傳聞軼事為真,那麼我們可以推想,如果他專心地關在研究室裡苦想,就不會被那顆著名的蘋果K到頭,進而激發出萬有引力的概念。所以「專注」這件事好嗎?或許「不總是」如此。越是專注於一個學科領域,不就排除了其他外來的刺激?這種對自身專業領域的「專注」,有時候反倒變成一種思想的侷限。創見,需要外來的刺激。如何激發創意?我的答案是很有趣的:不要總是這麼專心,不要一直害怕時間消逝。
時間被運用的模式,與視野的拓展有關。如果堅守效率邏輯,視野自然集中在被預設的目標上,許多「無關」的東西就會被排除在外。由於我很自然地讓時間流向這些「不務正業」的勾當,眼睛不緊盯著一個點,生命視野隨之開展。如果對於自己所處的領域有心開創,怎能夠不提醒自己:不該讓效率邏輯侵蝕所有的時間,因為它會篩選掉很多具開創的可能性,生命不該總是匆匆忙忙的。在很多時候,應該嘗試跳出效率邏輯的束縛。
精確控制水龍頭,一滴一滴落下,不浪費每一滴水。但在雨量充沛的夏天,何不開大水龍頭,讓皮膚感受沖擊,讓眼睛看到陽光下飛濺的水珠?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學校教育,是不是讓目標導向、效率邏輯凌駕一切?
我相信,教育能夠拓展每一個人的生命視野,因為它應該是培養開創性的領域。但當我們越是關切學校教育,越要提醒自己不要陷入長久的理所當然中。反倒應該嘗試走出學校,脫離那些人們已經習以為常的規範與思維,從圍牆外重新看看我們的教育需要什麼。不要急著抵禦外來的刺激,因為它或許可以激發很重要的內在改革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