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2月 30, 2003

告別2003(上)

  西元2003年,在別人眼中,或許只是又一個即將消逝的數字、三百六十五天的代稱;或許政治人物、社會觀察家、經濟學者...用2003來指稱某種時局、變化或改革,說著這一年是多麼有意義,多麼地不一樣;也可能,在不久的將來,2003年就迅速地淹沒在歷史的浪濤中,縮小為時間數線上的一小點...被無情地遺忘。時間的巨輪就是如此殘酷,在五十年,六十年後,我也會忘記許多數字與記憶,但我確知,2003這個數字,已經深深烙在我的腦海,融入汩汩血液,跟隨著我直到生命乾涸的那一天。對我來說,2003年,特別是最後六個月,可用幾個形容詞來描述:悲觀、茫然、驟變、轉折、悲喜交雜、五味雜陳。在短短的二百多天,生命的密度,突然大得讓我無法呼吸,無論清醒或沈睡、哭或笑、欣喜或悲傷,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力,令我喘不過氣來。這年的空氣,特別的稀薄...



  2003年後段,國際間發生荒謬的中東戰事,軍事衝突打得火熱,各家媒體莫不搶播這齣大成本的混戰連續劇,臺灣也不例外。但國內的SARS疫情一爆發,馬上拉回大家的注意力,四個英文字母瞬間馳名遠近,搞得整個社會人心惶惶。大至政府的整體應變能力,小到人際間的信賴與關懷,都面臨極迫切的危機。我一心等待雨過天青,但一件又一件的負面消息,重重地刺向人民的心臟,臺灣的明天在哪?我沒有答案!我的悲觀情緒開始蔓延...外在的惡劣處境,我束手無策,胸中已滿是鬱悶之氣,內心還有寫碩士論文的壓力,而六月博士班考試與七月教師甄試的中程目標又不時干擾著我。沒考上博班、沒考上教師甄試,那就只有當兵一途,離開社會脈動一年多之後,還要面臨求職的挑戰!未來如何?前途茫茫。我本來就是很會胡思亂想的人,這時更是被自己的擔憂和畏懼層層綑住。打電話回家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流露出這種徬徨,其實也算是一種發洩。雖然我很少表現出來,但家人的一字一句,都對我影響很大。只要聽到幾句鼓勵的話,就會心安許多,覺得自己不是孤軍奮戰。本以為自己在外求學多年,已經很「獨立」了,但終究發現家庭其實比想像中還來得重要。



  擺盪的五月,撇開大環境不提,中旬有師大博士班報名,需要繳交碩士論文與博士班研究計畫,當時我考慮很久,究竟要專心寫六月份要發表的碩士論文,還是抽空準備報名資料與筆試?連續熬夜好幾天的我,實在很想要放棄。當時論文初稿還沒有全部完成,博班研究計畫也僅僅寫了個大概,這樣的東西交出去,會不會很丟臉?指導教授會不會覺得我不自量力,連碩士論文都還沒有寫好,居然敢報考博士班?縱使交了報名表,六月七日要筆試,通過了初試輿論文審查,還有口試,而且這一段期間同時要準備論文發表,對教師甄試的焦慮,也未曾缺席。就這樣擺盪焦躁,一直拖到了五月十九日,報名的最後期限。熬了一個晚上,當天早上一度忍受不了煎熬而棄守,但沖個澡以後,還是決定試一試。不管寫的是好是壞,有機會嘗試,就要給家人與自己一個交代吧!中午過後,抱著「先交出去再說」的心態,匆匆將資料影印裝訂,跑東跑西準備好相關文件。等影印店將文本印出來已是五點多,周遭的郵局早就拉下鐵門。還好前一晚就未雨綢繆地找到台北市的夜間郵局,於是騎車趕到博愛路的總局,看著報名文件蓋上當天的郵戳,才真正鬆了一口氣,至少完成了一項任務。接下來的幾天,繼續日夜趕論文的生活。從五月開始,就經常在師大自習室待到十一、十二點,然後拖著疲累的身軀走出教育大樓,校園已是一片漆黑,有時就找個地方坐下,讓煙霧包圍自己,看著和平東路的車流。深深覺得,如果能這樣靜靜地感受這個世界,不需要肩負什麼責任,該是多麼輕鬆的一件事。



  經過了這些日子的努力,碩士論文逐漸成形,也終於將一部份內容拿給張建成老師,請他給予指導及意見,接下來的進度是重新整理文獻探討的內容。看著論文慢慢上軌道,心中也踏實許多,暫時不用熬夜了。但是就在那週的星期天早上,我剛起床沒多久,好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了,因此心情非常好,突然接到大妹的電話,我一如往常地問:「幹嘛?有什麼事嗎?」她用有點不尋常的語氣答:「哥,你還不知道喔?媽有沒有打給你?」,我還沒有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沒有啊!怎麼樣?」「就是...爸...爸那個啦...」妹妹的語調驟變,令我感到一絲緊張,而且話又講不清楚。我當時覺得非常生氣,心想「幹嘛要用這樣的語氣與詞語,好像老爸怎麼樣了」,我斥責:「ㄟ,妳幹嘛啦?到底怎麼樣?」,沒想到接下來聽到的消息,真的是晴天霹靂:父‧親‧病‧危,要我和妹妹趕快回台中。聽到,突然腦袋一片空白,怎麼可能?前幾天才跟他通過電話,他還囑咐我要戴口罩,沒事不要出入公共場所。才隔幾天,怎麼會?我問妹妹,究竟是怎麼了?她才斷斷續續地說出事情的經過。我要她馬上整理行李,約在公館見面,然後隨即打給母親。聽到母親哽咽的聲音,我知道,事情真的很嚴重。簡單地問了一下情況,母親的敘述,令我好難過...父親星期五開始腹痛,看完醫生後,因為擔心當時的SARS疫情,所以不敢貿然住院。但星期六情況還是沒有好轉,才經過急診住進榮總。當時只要住院,就必須先觀察三天,確定沒有發燒跡象,才能轉到其他病房。父親原本病情還維持穩定,只是身體很虛弱,沒想到星期天早上劇烈惡化,需要插管輔助呼吸,醫生發出病危通知...一切來得這麼快,而我,竟然那麼晚才從電話中知道。都怪我那些日子為論文昏頭轉向,回到住處都已經十二點多,就沒有再打電話回家。如果能早點知道,我就可以陪在父親身旁。父親痛苦時,我們三個卻不能在旁陪伴、服侍,握著他的手,現在想來是多麼令人難過...除了難過...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形容詞...



  記得那兩通電話後,我趕緊打電話給小妹,要她趕快回台中。急急忙忙地塞了幾件衣物,就衝下樓騎車,路上一邊打電話要孟穎上網查幾點有台北到台中的班機。接到妹妹之後,小阿姨來電,接著孟穎回電,並沒有能夠配合的班機。看來,搭客運還是唯一的方式。往承德路的途中,三阿姨打電話說她要馬上開車下台中,要我們到永和與她會合。在一陣混亂之後,終於踏上這次情緒最複雜的返鄉路程。在車上,兩人不斷地祈禱,我說服自己,也試著安慰妹妹,父親一定會好起來,一定的。腦海中一幕幕地浮現父親的容貌、聲音,眼淚不知不覺就奪眶而出。看著路旁的里程數字快速地變換,內心擺盪起伏,複雜的心情難以形容,一方面急著想快點回到台中,快點看到父親,但另一方面,心中又潛藏著一股恐懼,父親真的會這樣走了?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對這一切?到了台中,卻因為SARS管制而沒有辦法直接進醫院,只能焦急地在小阿姨家中等候。醫院傳來的消息是,因為SARS疫情嚴重,所以如果要進入醫院,就得在院觀察十四天。這又怎樣?我們堅持一定要進醫院探視父親。終於,一通電話要我們馬上過去,一連串洗手消毒、量體溫、寫紀錄、穿隔離衣的手續之後,才進了醫院。走近病房,遠遠地就看到母親憔悴的面容,又是一陣難過。病房內,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景象,醫生正在進行急救,父親躺在病床上,已經沒有意識,口鼻上插著呼吸器,周遭的儀器發出嗶嗶聲響,伴隨著螢幕上起起伏伏的綠色線條。心臟按摩、強心針、電擊...原本電影中經常出現的畫面,如今卻一幕一幕、一刀一刀地割下我的心,令我難過萬分,因為床上那個受盡折磨的人,是我最愛的父親。手忙腳亂之後,父親恢復了呼吸與心跳,母親跟父親說:「老公,孩子們都到了,昆翰和佩穎從台北回來,小樺從高雄回來,他們回來看你喔!來,跟爸爸說你們回來了」,我想講話,卻發現自己講不出來,好不容易才說出:「爸!我是昆翰,我從台北回來看你了」。接下來,我就楞在那邊,這樣的情景對我實在衝擊太大了,我心中很難過,好像要爆炸了,但腦袋裡卻又像是空的。望著父親,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該做什麼。父親躺在床上,我握著他的手,如此真實的存在,但生命氣息竟如此地微弱。緊緊握住,希望握住他的生命,不願意他離開。父親穿著一件舊的家常運動服,手臂上插著點滴,灰白而有點稀疏的頭髮覆在額上,眼睛微張,但沒有表情。臉上的皺紋是父親為家庭、為工作辛勞的痕跡,黝黑而粗糙的手臂,是他長年在外風吹雨打的結果。這就是我的父親,可是不同以往,他沒有絲毫動作,沒有那種祥和滿足的表情,沒有看到孩子回家時的笑容,沒有激勵我鼓勵我的諄諄教誨...我多麼多麼希望能夠看到父親點點頭,聽父親說說話...但...奇蹟並沒有發生...



  幾次急救下來,看著一次又一次的心臟按摩,一次又一次的電擊,真的不忍父親再受這樣的折磨。於是與母親同意放棄急救,讓父親遠離苦痛。綠線起伏逐漸低緩,直到成了死寂的直線,我們握住父親的手,口中唸著阿彌陀佛,我們沒有也不願放聲大哭,希望讓父親安心地走,不要牽掛著我們。當時,我的內心非常平靜,至今仍搞不懂當時的心情,或許是衝擊太大,根本沒有辦法想太多,或許潛意識中,真的覺得父親辛苦勞累了一生,能解脫不再受病痛折磨,也不該讓他不捨。終究沒有答案,但我知道,隨著時間過去,我對父親的思念,越來越重。驟然,父親走了,還來不及調適心理,馬上面臨許多處理後事的抉擇,一連串繁瑣的事緊接而來,有時大家提供了各種不同的意見,要我們選擇,但我們真的沒有辦法想太多。那些日子,腦中經常處於衝擊後的空白,只能處理一件算一件。我特別擔心母親身體與心理的疲累,從父親病發到住院,從往生到公祭下葬,她真的很堅強,必須面對這樣的巨變,還要承擔各種責任。父親在她生命中又是如此的重要,母親所受的煎熬,實在不是我所能想像。這時,想著父親和母親,才使我認真思考什麼是愛?什麼是家庭?什麼是責任?



  在這段日子中,許多朋友捎來關心,我深受感動,特別是大學時代的學長姐與同學們。當他們見到我時,我總是表現得「我...還好...不用擔心」,有時還會露出一點笑容,談些輕鬆的話題,或許這樣的行為在其他大人眼中,覺得太不適當了,怎麼可以這樣呢?但也許是個性的緣故吧!平常,我就很少將自己內心的悲傷情緒,表現在他人面前。我的感覺、我的難過、我的眼淚、我的失落,這都是自己的事。我瞭解自己,不需要用外在表現來證明什麼。刻意表現,這對別人可能是有意義的,對觀眾是有意義的,因為他們覺得這是孝順的表現,但對我而言,那只是虛偽。對父親,為父親,我不需要虛偽。即使我始終認為自己不夠孝順,但我仍願意相信自己,我對父親的情感,不需偽裝,不管各種「儀式」有多好多大的功能,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我最誠心且信賴的方式。